朱棣苦笑一声道:“朕知道,你们都是想让朕回京。”他望望帐外的天空,此时天已微黑,外面苍穹茫茫,恰巧一只苍鹰,在夜色之中划过。他眼中一亮,却又马上黯然,代替地是一丝孤寂。
阿狸见此情景,想起一句话,古来英雄皆寂寞,这么个不可一世的朱棣,到头来也没有打破这个结局。
朱棣突然道:“阿狸,你曾经说过秦皇汉武,唐宗宋祖,还有成吉思汗,你说朕与他们相比如何?”
阿狸沉思一下,正色道:“阿狸私下以为,单以开疆拓土而论,陛下与那些皇帝相差无几,都是建立一方霸业,功勋赫赫。但是有一点,陛下在他们诸位之上,便是我们与北方少数民族部落的战争。自秦汉以来,北方蛮夷部落,总是不断扰我中原,乱我华夏。我汉人却总以和亲之策应对,以至胡人以为我汉人软弱可歁。即便是汉唐盛世,也没有见过哪个皇帝亲上战场与夷人作战,也只有陛下,横刀立马,守我国门。那成吉思汗的子孙也是被你打得落花流水,不复往日。单这一点上,以往那些个皇帝便无法与你相比。大明朝在陛下的治理之下,四方宾服,万国来朝,陛下雄武大略,远迈汉唐,成功骏烈,卓乎盛矣。陛下乃真正的永乐大帝!不合亲,不纳贡,不称臣,不割地,天子守国门,君王死社稷!这种气概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!”阿狸心中很是感谢姚广孝,教会她许多,不至她被朱棣问倒。
朱棣虽然知道阿狸有马屁之嫌,但对于自己的作为,朱棣自己心中有数。他听完后却是微微一笑,然后又长长叹了口气。阿狸心思敏锐,知道他担心什么,却也不说破。
果然朱棣沉声道:“只可惜太子文弱,不能顶盔贯甲。怕是朕离世之后,这大明江山他能否守得住。”
阿狸轻声道:“所以陛下才不顾身体,拼着一切上阵来,想着替他们荡清隐患,好让后世儿孙平安守业。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,便是皇帝家也不过如此。”
朱棣拍拍她,笑道:“阿狸聪明,果然知朕心思。”
想那几个儿子为着皇位你争我夺,这个老子却还是拼命为他们驱逐外侮。阿狸眼眶一热,流了泪来。她以手背抹了下眼睛,笑道:“在我们那里,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,陛下,后人的日子由着他们自己过去吧,不必操那许多心。”
朱棣微微一笑,却也不再说话。一时马云进来道杨荣见驾。阿狸便起身告辞,朱棣挥手让她离去。
阿狸快步走出大帐,急忙往回走,快走到自己帐篷的时候,朱高燨带着扶风迎面而来。阿狸眼光扫过他们,仿佛没有看到一样,面无表情地与他们擦肩而过。朱高燨微感诧异,眼睁睁看着她昂首走过去。朱高燨摇摇头,转身走自己的路。那扶风看在眼里却不敢言,随着朱高燨后面。
阿狸突然想起了十二月的事来,忙转身喝道:“扶风!”
扶风急忙转身,朱高燨也停下来。
阿狸道:“那个十二月,他……”扶风看看朱高燨,忙道:“四殿下已经说了让他跟着你。怎么他没有去见你么?”
阿狸急了,这是个定时炸弹啊,放在身边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,到时候说不定会殃及池鱼。她拼命摇头道:“不是不是,那个十二月,我不要了,你带走吧。”
扶风又看看朱高燨,对阿狸道:“幽冥十二少除了十二月,其余之人昨日都已回去复命了。你如果不要他,那么就要他明日也回何欢岛去。”
阿狸道:“回何欢岛作什么?”扶风道:“这就不知道了,张老爷说办完差事就要他们回去。”
阿狸想起那日张浩然说的“回岛之后,再作处罚”的话,那么就是说十二月回去以后还要继续受责。十二月私自作主刺杀朱棣,想是犯了张浩然的大忌,对他痛下杀手,看那日张浩然的样子分明就是想取了十二月的性命。此番如果回去,会不会被张浩然打死?她问扶风道:“他回去后会不会被……”在脖子上作了个被杀的手势。
扶风却是不解,阿狸想起扶风不知道其中原由,便摇头顿下足,赌气转过身去就走。扶风与朱高燨面面相觑不知她作什么。
阿狸心中想道自己还是一个头两个大,十二月是死是活关她何事?却一时又想起那日雪地中十二月给自己搓脚的举动,心中不禁一软,那小子回去了不知被张浩然如何处理,如果跟着她说不定还能捡一条命。只得又转过身,大叫扶风。
眼见扶风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,阿狸一摆手道:“算了,就让十二月留在我身边吧。”却是不看朱高燨一眼,转身离去。
朱高燨不禁道:“她这是作什么呢?奇奇怪怪。”扶风笑道:“这个殿下只好亲自去问她了。”朱高燨瞪他一眼。扶风装作没有看到,脸扭向一边。
阿狸气哼哼回到帐篷,阿青迎出来,道:“你回来了。”一面指指旁边。阿狸一看,正是那个十二月立在帐篷外面。她吓了一跳,一把将他拉进帐中,又探头看看四下,对阿青说:“你守在外面,什么人也不许进来。”阿青莫名其妙,只得照作。
那十二月被阿狸拉进来,却也不作声,只是望着她。阿狸急道:“你小子胆子倒不小,连皇上都敢刺杀!”
十二月眼睛中闪过一丝光亮,眉头皱起来。阿狸没好气地道:“奇怪什么?以为我不知道啊?看你做的好事,做了还就算了,怎么还有胆子再敢出现在这里?那个张老头,分明就是想害死你嘛。你怎么就那么听话,叫你来你就来?如果被皇上看到,你还能活命么?你个笨蛋!”抬手在他背上使劲捶下。
十二月却不抵挡,背上捱了阿狸一拳,他肩膀微缩,眉峰动了动。阿狸注意到这个细微表情,蓦地想起来,忙道:“可是你背上伤口还没好么?”便要掀他衣裳来看。十二月急忙来挡住她的手。
阿狸一怔,随即笑道:“小毛孩子还害羞呢。”却严厉地道:“现在你听我的,自己把后背给我瞧瞧!”
十二月迟疑不动。阿狸喝道:“趁早快点,别让我动手。”
十二月慢慢地解开上衣,掀起背后一角给她看,阿狸看去心中一凛,这个后背满目苍夷哪里能够让人看得。当日他被打得血肉模糊,又即刻领命离岛,想来没有仔细处理伤口,加上这一个多月在路途中日夜奔波无暇顾及,那些鞭伤竟然还历历在目,一部分结了痂还好,还有一些地方仍有血迹渗出。
阿狸看得自己都觉心疼,便骂道:“真是个周扒皮,这么狠心地打一个小孩子。”想起来阿青那里有慕容秋风给的创伤膏,便找了出来,又从火炉上倒出些热水将干净毛巾浸透了,对十二月道:“你坐在椅子上去,我给你上些伤药。”
十二月忙放下衣服,摇摇头。阿狸怒道:“摇什么头?你的同伴都回去了,自己怎么上药?老实趴到椅子上去。”
十二月慢慢地侧身坐到椅上,阿狸将他衣服翻了上去,手指方碰到他的后背,十二月本能地躲了下。阿狸轻轻踢了他一脚,道:“别乱动!”用毛巾仔细地将伤口周边处理一番,又将药膏给他涂遍,嘴里也是咕咕地说个不停道:“小毛孩子家家的,害什么羞,你就当我是你、是你妈妈——哦不行,我没那么老,当我是你姐姐,这样就好了。姐姐给弟弟涂药是很正常的事情。我家以前有只小狗曾被铁器划伤过,我也这般给它涂过药呢。”她随口说着,却不知到底是拿十二月当作弟弟还是小狗。
一时处理完毕,十二月起身来穿好衣衫。虽然黑巾遮面,阿狸却也能感觉到他的尴尬,不觉扑哧地笑了,取笑道:“怎么现在知道害羞了?那日你以雪给我搓脚,怎么不知男女有别要回避呢?”见十二月又皱眉头,阿狸忙笑道:“知道你是怕我双脚冻坏了,跟你开玩笑的,你怎么一点幽默感也没有?”
歪头看看他的黑巾,道:“十二,你怎么老是遮住口鼻呢?”想起他额头的淡淡疤痕,心中一动,道:“你可是生得——生得不好看?”想那其余的十一少个个长得英气迫人,只独他以黑巾掩面,抑或有残疾吧,阿狸猜测。又想他已经是哑巴了,如果再有残疾老天当真对他过于残忍了。她只顾在这里胡乱猜想,却没想过十二月能听懂她说话,怎么会是聋子?不是天聋,又怎么会是地哑?
十二月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怔,慢慢点点头。阿狸缓缓地抬起手来,十二月警惕地看着她,阿狸微笑着将手放在他头上,轻轻地将他前额一缕头发拨开,露出那道疤来,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块,但也能看出当日受伤定是不轻。阿狸轻轻道:“这是什么伤的?刀疤?”
十二月点头。阿狸的手微微一颤,看看他蒙住口鼻的黑巾,道:“难道你的脸上都是、都是刀疤么?”
十二月低下头来。阿狸心中顿时生出怜悯来,原来他是以黑巾遮掩满脸的伤痕啊。这么十七八岁的少年,以前受过些什么样的伤害,竟然被折磨成这样。阿狸柔声道:“你莫怕,我已经跟四殿下要了你,你以后就跟着我吧。嗯,你以后叫我姐姐就好。”
阿狸忽然想起来,道:“对了,你以后不要乱跑,尤其是皇上那里,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开。他虽然上次放了你,可是难保哪天龙颜不悦,见到你不会再起杀心。”
十二月眉毛一扬。阿狸道:“我让阿青给你找个帐篷,住得远远地吧,有事情我会让阿青去找你,你如果没事就在帐篷里面呆着。实在闷了就晚上出来透透气。等我们回了北京,再作打算。”想着回去了将他送到流萤山庄,那里总有他容身之地。
阿狸叫阿青进来,吩咐一番,阿青便带着十二月出去。临出门时,十二月又看了阿狸一眼,方才出去。
次日正午时分,瓦剌的首领脱欢带着手下来到朱棣的大营。朱棣吩咐设摆宴席,招待他及手下将领。朱瞻基朱高燨等旁边相陪,一干文臣武将也在下边落座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彼此寒喧过后,朱棣笑道:“顺宁王此次率部觐见,不知所为何来?”当日脱欢归附明朝,被朱棣封为顺宁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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